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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向的诗

2017-12-04 宇向 星期一诗社


宇向,生于山东济南,祖籍烟台,自幼喜爱绘画、写作。作家,70后重要诗人,曾获“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文化中国·年度诗歌大奖”




诗论:黄灿然1 2 3 4 陈仲义1 2 3 4 5 6 霍俊明1 2 3 论策兰1 2 一行 雷武铃 王家新 张曙光 苍耳 湖畔诗社




《钥匙在锁孔里扭》 

锁门时,向右转三圈 
开门时,反过来转三圈 
下班回家我开一次门 
倒垃圾开一次 
拿牛奶开一次 
马桶堵了,开一次门 
一个人来了开一次 
一个人走了开一次 
到楼下哭,开一次门 
天黑以后去见一个男人 
我又开了一次门 
…… 
这些不能说明我忙碌、忧伤或多情 
你知道的,你知道 
我只不过喜欢平常的生活喜欢通畅的感受 
喜欢钥匙在锁孔里扭 
1.15 


《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照在需要它的地方 
照在向日葵和马路上 
照在更多向日葵一样的植物上 
照在更多马路一样的地方 
在幸福与不幸的夫妻之间 
在昨夜下过大雨的街上 
阳光几乎垂直照过去 
照着阳台上的内裤和胸衣 
洗脚房装饰一新的门牌 
照着寒冷也照着滚落的汗珠 
照着八月的天空,几乎没有玻璃的玻璃 
几乎没有哭泣的孩子 
照到哭泣的孩子却照不到一个人的童年 
照到我眼上照不到我的手 
照不到门的后面照不到偷情的恋人 
阳光不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从来不照在不需要它的地方 
阳光照在我身上 
有时它不照在我身上 
1.30 


《其它的事情》 

现在,我用玉米面熬一锅糊糊 
有人说做糊糊很简单 
我不这样认为 
因为,它总使我想起其它的事情 
做糊糊时要不停地在锅里搅 
不管怎样搅 
正搅 反搅 胡乱搅 
就是不能停下来 
不能想其它事情 
只要一停,玉米面就会粘到锅底 
其它的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其它的事情也一下子涌现 
2.5 


《像人一样》 

很多东西在黑暗中像人一样 
像那些坐着的站着的趴着的蹲着的蜷着的起伏的正在行走的 
摆出各种姿势的人一样 

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像人,像人一样 

像人一样惊吓你 

比如树木座钟马桶扫帚空椅子有缺口的墙和石头 
还有虚掩的窗户一大堆书一滩血迹或尿迹 
以及一个或两个呆在黑暗里的人 
2.6 


《精神病人的鸡》 

精神病人养了一只鸡 
不分昼夜地叫 
又干又响 
我仔细听过,听不出感情色彩 
每天它谨慎地走,从不飞出围墙 
它谨慎地走,它没有窝 
它不停地走,不停地吃羽毛和土 
我喜欢它,并找出我们共同的地方 
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冷漠,喜欢干嚎 
对世界不感兴趣 
像个自闭症诗人 
交往幽灵但不虚构生活…… 
我喜欢看它 
我从来不知道它是否注意过我 

只有精神病人每天满怀敬意地收拾鸡屎 
3.17 


《马桶有福了》 

我画了一幅画 
名叫《盛大的百合》 
它来自"洁白的奥菲利娅……" 
我画的是 
一座居民楼房的透视图 
画的是水管道-- 
粗的主管道,细的分管道 
它们的拐弯处多么优美 
有优美弧度的枝桠被画出来 
你能想像到水,它就有了生命 
你能想像汁液和血管,它就有了思想 
你再想像那些枝桠末端的花朵 
盛开的,半开不开的,还没开的 
马桶就有福了 
3.14 


《我几乎看到滚滚尘埃》 

一群牲口走在柏油马路上 
我想像它们掀起滚滚尘埃 

如果它们奔跑、受惊 
我就能想像出更多更大的尘埃 

它们是干净的,它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像一群城市里的人 

它们走它们奔跑它们受惊 
像烈日照耀下的人群那样满头大汗 

一群牲口走在城市马路上 
它们一个一个走来 
它们走过我身旁 
12.20 


《慢慢消失》 

有人拨动琴弦 
但不是我在抒情 

有人吹口哨 
但不是我喜悦 

一个女人在哭 
不是我的悲伤 

一个女人在呻吟 
不是我在爱 

一个母亲打孩子 
不是我的暴力! 

一个人死了 
那是我的温度在慢慢消失 
12.22 


《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 
冰凉。 
满身悲伤、狂喜 
满身是凶残是爱和叹息 
12.22 


《低调》 

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夜之间只有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年四季每夜都有一片叶子落下来 
叶子落下来 
落下来。听不见声音 
就好像一个人独自呆了很久,然后死去 
11.9 


《寂静的大白天》 

没有水流声,没有咳嗽声讲话声呻吟声 
楼上没有行走和东西落下来的声音 
没有人洗脚、扫地 
窗外没有汽车声,没有卖东西的声音 
小孩不哭,没有风声也没有树叶落下来的声音 
没有落下来的声音 
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个大白天 
当时我的心悬在半空,没有落下来 
12.1 


《走神》 

我喜欢长时间盯住一样东西 
比如一个小孩在吹肥皂泡 
我盯着看,直到它啪地一声破碎了 
接着无影无踪 

我总是长时间地盯住一样东西 
比如我正在抽的这颗烟 
我看青灰的烟雾缠绵着向上飞去 
最后就不见了 

我一直盯住一样东西 
我喝啤酒,跟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 
我盯着喝着迷人的啤酒 
我多希望成为这啤酒,一下子就流进别人的身体 

我喜欢盯住一样东西看 
我喜欢盯住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却不知道有人也正是这样盯住我的 
12.2 


《3点08分,我醒来》 

3点08分,我醒来 
使我醒来的不是一场噩梦 
使我醒来的不是任何一场梦 

使我醒来的不是我的身体 
我不口渴也不想小便 
我的身体轻松,轻松得就像刚才没有睡觉 

使我醒来的不是马桶的回水声 
使我醒来的不是任何一种声音 
当然也不会是钟表的嗒嗒声 
我的电子表只发出淡绿色的微光 
3点08分,四周漆黑一片 

11月29日3点08分使我醒来的是什么 
那穿过树林公路河流穿过张家李家穿过门窗冰箱打字机穿过摇椅 
穿过漆黑的一片,通过一块小小的电子表 
使我醒来的是什么 
11.29 


《一阵风》 

你拍打我的房门 
像一个要与我偷情的男人 
亲爱的,现在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我的男人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任何一种东西 
你可以是一把钥匙 
进入我的锁孔,打开我的房门 

你可以打碎我的酒瓶,抽我的烟 
像一条贪婪的狗趴在地板上 
舔酒喝。亲爱的,你就是一条贪婪的狗 
你翻开这一本书 
又翻开那一本书 
到我的打字机前窥探我并不光明的写作 

你急于进入我的身体,亲爱的, 
你可以进入我的身体,从我的缝隙进入 
我的毛孔,蜂窝一样张开 
你可以进入一个男人无法进入的地方 

你使我感到我的身体原来这样空 
这样需要填充。你可以充满我 
你连接导线,让电流进来 
此时我的叫声一定不是惨叫 

12.4 


《圣洁的一面》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整个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 

过后我陷进沙发里 
欣赏那一方块充足的阳光 

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 
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 

窗台上几只苍蝇 
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 
11.18 


《痛苦的人》 

镜子中的那个人比我痛苦 
她全部的痛苦和我有关 
她像为挑剔我而生 
像一个喜好探听别人隐私的婆娘 

她找到我的毛病 
新长出的一道皱纹或者一根白发 
一颗虫牙以及她来不及躲避的 
呵到她脸上的口臭 
唉。腿太粗,屁股太大 
毛衣上少了一枚纽扣 
鞋子与衣服不配套,围巾太花 
这发型不适合这张脸 
唉。这张脸不化妆,经常哭。发脾气 
懒散,抽烟,酗酒,喜欢男人 
她为这些而痛苦 
为不知道一个表情是饿的眼冒金星 
还是感冒发烧还是落入情网而痛苦 
她为我盯住她看而痛苦 
为我不理睬她而痛苦 
为我用洗地板的抹布擦她的身体而痛苦 
唉。我痛苦的时候她痛苦 
我快乐的时候她也痛苦 

镜子中的那个人比我痛苦 
她为与我一模一样而痛苦 
为不能成为我而痛苦 
12.9 


《自闭》 

1. 
一只眼跟着另一只眼出神 
另一只接着忧郁了 
它们长在同一张脸上 
放射出同样的幻觉 
只是一只看不见另一只 

2. 
当我口渴 
我会需要一张嘴来湿润 
湿润并说服我 
而平时我的嘴唇毫无血色 
几乎与我的肤色一样 
我任由它这样,从不使用口红 

3. 
我染发 
无聊和惊恐,一遍又一遍 
我染那些可以随意剪掉的 
染到枯黄枯黄枯黄 
我还在染,听到有人说 
这个人就要消失了 

4. 
当我老了 
寂寞是我一身的皱纹 
孤独就是我小腹的刀疤 
它使我不敢宽衣解带 
不敢与人相爱 
9.29 


《阳光》 

我已经抚摸了你 
我还要到你的耳边 
说出爱 

我是灼热的 

倘若你是坏人 
我的爱会更多一些 

倘若你爱我 
你将是那个在灼热中死去的人 
10.6 


《月亮》 

夜晚的天空布满了月亮 
只有一个月亮是明亮的 
而我的月亮一定不是那个明亮的 
我的月亮改变着那一个的形状 
让它由圆变弯再由弯变圆 
有时,它遮蔽它 
它的四周就发出毛茸茸的光 
像一圈无助的婴儿的手 
11.13. 


《窗》 

我想到的窗子是美丽的 
因为它们框住了流动的风景 
从里面看总是这样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看 
也不想知道 
我妈妈的窗子在二十层 
每次看到它 
我都会有冲出去的想法 
我自己的窗子在一层 
它框住随意经过的人 
和一个刻意到这里的人 
我的办公室在地下 
窗子开在最上方 
在一个扁小的长方形里 
我要抬头 
才能看到污水、彷徨和失落 
1.16 


《口袋里的诗》 

一首诗放在口袋里 
如果挨着钥匙 
它会和钥匙链一起发出不安的声响 
如果和硬币在一起 
也不会变成钱 
它更像糖,变黏并散着甜味 
如果和纸巾在一起 
它会被揉皱并磨烂了边 
如果和另一首诗在一起 
我想像不出怎样 
但如果它挨着避孕套 
它们就形影不离 
这多叫人高兴 
只有它们是为爱情留在了那里 

一首诗放在口袋里 
跟其它东西一样 
好像不是诗 
容易被忘掉 
写诗的人不愿这样 
他希望随时有人提醒他 
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在硬币、纸巾和避孕套之间 
让他担心和恐惧让他感动 
让他兴奋的是一首诗 
一首诗 
一首诗什么都能干 
1.29 


《2002,我有》 

我有一扇门上面写着: 
当心!你也许会迷路 
我有几张纸,不带格子的那种 
记满我没有羞涩的句子 
而我有过的好时光不知哪里去了 
我有一个瘪瘪的钱包和一点点才能 
如果我做一个乖乖女 
就会是一个好女儿、好公民、好恋人 
我就丢了自由并不会写诗 
而我是一个污秽的人,有一双脏脚和一条廉价围巾 
这使我的男人成为真正的男人 
使他幸福、勇敢,突然就爱上了生活 
我有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有手臂,用来拥抱 
我有右手,用来握用来扔用来接触陌生人 
我有左手,我用它抚摸和爱 
而那些痛苦的事情都哪里去了 
那些纠葛、多余的钥匙环和公式 
我有香烟染黑肺、染黄手指 
我有自知之明,我有狂热也有伤口 
我有电,如果你被击痛你就快乐了 
我有藏身之处,有长密码的邮箱 
我有避孕药和安眠药 
我有一部电话,它红得像欲望 
我有拨号码的习惯,我听够了震铃声 
为什么我总是把号码拨到 
一个没人接电话的地方 
3.4





宇向 《圣洁的一面》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整个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1) 

过后我陷进沙发里(2) 
欣赏那一方块充足的阳光 

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 
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 

窗台上几只苍蝇 
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3) 


注释: 
1.这一句极佳,以干净利落的语言,极尽玻璃的“透明”,也为后面的“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埋下了伏笔。 
2.“陷进沙发里”,确定了一个观看角度,也为全诗带来了一种内省性质。 
3.言犹未尽而又恰到好处,给人留下思索的余地。 
旁白: 
一. 
诗人和智者的眼光总是落在那些小飞虫上。鲁迅的《秋夜》不仅写到“奇怪而高”刺向夜空的树,还写到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乱撞的小飞虫,这个“丁丁地乱撞”,真是动人心魄。它不仅写出了一种声音的质感。而宇向的这首诗,本来 “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却因为一只苍蝇的被撞开始领悟到自身的悲剧性。为什么?是因为灵魂的趋光性?命运的吊诡?(对此请想想诗的第4句)生命本身的卑微?诗人以学会了对这一切都不予解释。悲剧也是从来不需要解释的。而这就是诗。 
二. 
宇向的诗有一种高贵而真实的性质。“有人说:绘画使人堕落/我就继续堕落/继续将瓦格纳音乐画走调”(《绘画生涯》),但她的“堕落”和 “走调”是为了真实,也是为了更骄傲地面对自己。在诗的高贵与真实之间,她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张力。 
(选自《现代汉诗100首》王家新注)






自闭的自然——评宇向的《茶庵铺》

殷罗毕 


在地球这张多水而温暖的婚床上,人和人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上千年,但依然活在互相的侵害和压制之中。为自己的同类所囚禁,被自己的同类所虐待和杀害,在20世纪和21世纪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残酷和凶猛。这一切,使得有幸保存了某种天然直觉的人更倾向于将目光和精神转向人类之外的存在。70后女诗人宇向,这位在办公室中以计算数字为生的职业女性,她的诗歌便是转向自然后的静默闭合,一枚她送给她自己的贝壳。她可以住入其中,得到休息。隐约间,贝壳内也会传来野蛮人世间轰鸣的浪涛声,近在耳边,但同时渺远如在天外。在壳内,她可以对着那些残酷的轰鸣声说话,如同自己给自己安魂。因此,在宇向的诗中,暴力和宁静的风景常会同场出现。 


“伤员从锡纸板里咬出胶囊。不见血地活着/为了看得见的存在/一些人在杀另一些人/孩子们在夭折。风景在无情地美着” 


风景是无情的,因为风景并不因人间的灾难和痛苦而有所改变。这些美的风景,是遭受灾难和暴行前暂时幸福的人类生活的直接见证。那些山坡和湖面或许若干天之前还是人们结伴旅行的目的地,而今成了埋葬他们的灾难现场,但风景依然平静如故。这诗行,与杨黎将当年几乎所有新闻都直接抄写其中的长诗《错误》(在我心目中,这是2011年的年度诗歌)有着对风景类似的距离感。杨黎对于风景的反讽措辞是“奇迹烂如鲜花”,紧跟其后的半句是更为恐怖的景观:“世界开始转基因”。事实上,在半个世纪前,特德·休斯已表达了这个世界风景本身从内部开始的败坏:“整个有放射性的伊甸园(《儿童公园》)。” 


但是,对于已被人类从根本上捣毁了的自然,宇向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感。即使现实的花朵和石块都已被转了基因、遭了辐射,但一个被画出被想到的虚构风景,依然是平静的,是一种可以停留其中的慰藉。 


“每一桩亲秘的新闻和旧事/这断山残景的淹没/这“国破山河在”的好景致/这风景见到人就停了下来。” 


停止、静止、不动,是宇向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字眼:“不飞/它们不飞,甚至不轻颤/就像时间正在被停止。”静止不动显然是对我们这个高歌猛进、争分夺秒时代的反动,是从人类世界中幸存下来的自然心灵的自我闭合和自我保存。“停下”“不动”,即意味着某种临时性的永恒。尽管诗人也明白:“而复制是另外的事:/人走进风景画。一种妄想/风景画接纳人。另一种拒绝。”但拒绝人类的自闭自然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性的自我保存,一种静止不变无生无死的自我完满。 


“一片云吞了一朵云/雪峰山吞了茶庵铺”:诗歌的最后,有一种一切吞没了一切,但一切依然完好如初的感受。这是未出生的胎儿在子宫中的无我但又饱满的感受。那时候,没有世界,也没有人类。





宇向 《洪》 

我的儿女们自远方传来消息 
他们在我之前 
携手死亡 
而依然流连这世界的人们 
你们还不来 
咒骂我 
我为你们的死已写诗多年 

在无意打开的页面上 
我的屏幕紧接着停电 
于是,我的死仅有片刻的显身: 
告别之手挥动在 
水平线的不平之中 
你看,我的儿女们还来不及长高 

他们还来不及学会简单的生活 
来不及饲养一条狗 
我的儿女们还来不及谴责我的伤害 
正如你们所见:多年来 
我参与了人类毁灭的教育 

以母亲的名义生下一个孩子 
给他爱和灾难。我不再提出任何问题 
因为上帝,不负责解答 
我的上帝甚至不负责解答我的残忍


初读宇向这首短诗,被它所传达的一种痛楚感深深震撼。这首诗所写作的时间显示,它显然是受到05年6月10日黑龙江省牡丹江地区安宁市沙兰镇山洪灾害中小学生死难惨剧触发写下的,但诗人在论坛贴出诗作时,注明不是为“诗生活网”就“沙兰惨剧”而发起的“纪念专题”而写。由此,可以看出诗人的写作态度,即她试图超越一种社会关怀,而达到一种更深切的精神承担与反省。 

一开始,诗人的视角就显得特别。“我的儿女们”“携手死亡”的消息传来,“我”便期待“流连这世界的人们”“诅咒我”,看似悖谬的修辞,写出了“母亲”的内疚和悲痛。而且,这个母亲还是个“为你们的死写诗多年”的母亲,强调母亲的书写者身份,也是对诗歌写作性质的一次说明。对家庭亲缘关系的近乎宗教般的高度抽象使得诗歌有了一种超越的冲击力。 

第二节写到诗人从浏览网页中获悉灾难的消息,诗人用“停电”、“我的死”这两个词又一次概括了死亡的打击力。以停电喻死,并直接把他人的死视为“我的死”,显示了诗人举重若轻的概括能力。这种举重若轻还表现在诗的口吻上,一种极端克制的冷静甚至刻薄(针对自己的)中透露出的大悲伤。当诗人写下,“多年来,我参与了人类毁灭的教育”,这一刻,我相信,触及对整个人类精神史的沉痛内省。 

冷静克制的口吻,还表现为对宗教言语活动中“忏悔”语气的一种模仿,但这里的忏悔不是对上帝的虔诚求助,而是对上帝意义的清醒判断。借助母亲的名义,人类生存繁衍,爱与灾难也由此而来,把这爱和灾难归于上帝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残忍就在人类身上存在着,而人类需要做的应该是反思。诗人用简练、直击人心的诗句写下这些意思,令我感到,任何散文式的解读都是乏味而逊色的。 (周瓒)





《神性在日常里微笑》 ——读宇向“擦玻璃” 

陈仲义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整个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用整个上午的时间擦洗一小块玻璃,显然是有意夸张。不顾及双方在长度与面积上的悬殊,即不顾及日常生活中一般的实用“比例”,显然是别有用心。这种悬殊的“付出”和超乎寻常的对比,恰恰表明两者间一定存在某种隐密关系。而开宗明义的目的性表白(为了更多阳光),则提醒读者注意在夸大背后的含义。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 

强调一个擦,强调擦得干净,没有任何污点,强调擦得透明,没有任何障碍,甚至可以穿过去。这一擦和通透的效果,恍若引领我们进入一个童话世界,一个一尘无染的纯洁世界。这是作者向往的理想世界。 
过后我陷进沙发里 
欣赏那一方块充足的阳光 

劳作后的疲累,通常是陷进沙发里放松,作者用一个准确的陷字来表达。固然整个上午的收获只是“一方”阳光,那么小,那么窄,但因为——虽然进光量少,却是充分的,虽然高洁的东西格外稀少,但能如愿以尝,还是令人欣慰的。一种惬意之情溢于言表。这时: 
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 
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 

欣赏之余,发现有苍蝇撞到它上面了,不管是飞出去的、还是飞进来的。玻璃实在擦得太透明了,透明得好像没有任何遮挡。这是日常生活中真实的景遇,还是略带几分艺术放大?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中营建了一个充满光明通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内和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切虫虺们都会遭遇碰壁。三个撞字,强调“光明世界”的不可逆转,也强调了神性的广阔无比。 
窗台上几只苍蝇 
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 

的确,玻璃成了透明陷阱。蝇们的表现,充其量只是“盲目挣扎”。作者突出盲目挣扎,有着丰富的内涵和诠释空间。盲目挣扎,何止是“网虫”们的生存本相,它隐隐地指向结尾的预示、指向作者清醒的反省和憧憬: 
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 

因为“混同”于苟苟的蝇们,因为感受到自身的生存挣扎,所以才特别向往那种通透般的圣洁。作者忍不住站起来,用真诚、热烈的直白,指明生活纯正的力量。 

反观当下诗歌写作,充满了太多“崇低”“琐屑”的叫嚣,仿佛只有这样,才算得上先锋。在大反“乌托邦”的围剿中,经常连日常生活中的纯洁与审美也给放逐了。而年轻的女诗人宇向,勇敢地举起阳光、擦拭透明,提醒自己,回到和坚持日常性的高尚圣洁上来,这是久违了的“福音”,虽然简单了一点、清纯了一点,却给我们莫大的安慰。





飞蛾扑火的仪式 
朵渔 

女诗人宇向几乎是一种非典型的、无历史的方式出场的,完全没有铺垫,没有像“林冲夜奔”那样,先在夜幕后一声叫板“好大雪——”,然后一个亮相,期待掌声。她得第一次出场,夹在一本薄薄的同人诗选中,上面有她刚刚写就的、墨迹未干的几首短诗。我打开那本书,首先看到她得照片,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嵌在文字中。文字是流动的诗行,而图像是静止的,就像一扇静止的窗。窗里的人物明眸含笑,洁净如风,静止在一个动人的姿态上,像是就要起身离去。最初的印象就这样定格。女诗人,总是先给人留下影像的印记。她得那些小诗的确并未引起我的过多注意,我那时正沉浸在肉身书写的狂热里。随后,她开始在先锋诗歌的小圈子里迅速成为一个热点。但她依然是神秘的,身影时隐时现,一种自由自在的边缘化状态。 

我曾在几年前为她写过一篇短评,我认为一首诗可以作为理解她得全部诗歌的钥匙,那就是《圣洁的一面》。“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整个上午我都再擦洗一块玻璃//我把它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非常的透明,但无论如何,在“我”和世界之间,都存在着一面玻璃。窗子隐喻了宇向与世界的全部关系。“我想到的窗子是美丽的/因为它们框住了流动的风景”。窗子意味着局限,意味着要深入局限,如同长期在画布前劳作;窗子意味着局限,意味着要深入局限,承受局限,并在局限中挖掘无限;窗子让她平静,陷入黑暗与沉默,并与喧嚣的人群隔离;窗子决定了进入人群的唯一方式:盯住那些稍纵即逝的脸上的表情和匆匆的脚步;窗子让她专注,不旁惊,让她压抑住激情、绝望,“在黑暗中,现实得以被烧亮;在沉默中,外界的声音逐渐渗入。”(安东奥尼奥) 

在最初那些年,宇向一直都给我一种“地下室诗人”的形象。她沉潜地下,却目光明澈;她激情荡漾,而后又能复归平静和简单。宇向在她最初的作品中,就一下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她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窗,就像她得一个诗句中所说的,“一个瞎子对我说/你是个能看得见的人”。而有些人写了一辈子诗,也不能使自己的灵魂出窍,不能为自己打开一扇窗。他们被语言的硬茧层层包裹,成为自己写作生涯里的囚徒。另一些所谓的先锋人物,以为凭着一身蛮力可以冲破一切,其实是在另一条歧途上写着拙劣的抒情诗。 

后来,当我读完她薄薄的诗集《哈气》后,我觉得那个关于“窗子”的隐喻,也许已不尽准确了。她真的打开过那扇窗吗?也许,窗子是存在的,她只是把它关上,而非打开。准确地说她将生命里的那扇窗关上。却又在诗中打开。她所面对的那扇玻璃,也因生命里过多的“哈气”而变得模糊、眩晕、晦暗不明。她需要不地擦拭,同时又不停地哈气,如此反复成一种人性的悲剧。 

她气质独特。与一般女作家的风姿卓越与优雅不同,她有一种极富魅力的笨拙和自信,这两种品格的奇妙结合,在她的身上得到完美的呈现。她的写作不仅仅是无历史的,没有学徒期的,甚至看不出师承关系,有点无来由。她在诗艺本身的准备上几乎是清白的,文学史对她毫无作用,她甚至不知道卞之琳的《断章》。但这并不能说明她会出手很低,事实上她一进入诗歌就直抵核心,一下子就成熟了。这可能得益于她多年对当代艺术的关注与浸淫,以及她自幼对绘画的神秘事物的热爱,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束缚的反叛。“没有光线,没有光线,/色彩像睡眠里的对话。/夜里,我直接将黑与白挤到画布上。/白,涂抹鲜红,/黑,爆炸,/中间的灰调子近似于抽象的政府。”(《绘画生涯》)她的艺术品味非常醇正,气质高贵,判断力准确,富于洞见。更多的,也许要拜命运所赐,用于提示:/当心!”(《我的房子》“一整年,你看到雪穿过窗缝,炉火也积聚着冷。”(《所以你爱我》)她对人世另有看法,仿佛生活里处处都是惊雷。她早早写下命运的谶语:“当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会 千里迢迢/赶来爱我;而另一些人/会再次抛弃我”(《理所当然》)。在她的诗里,已经预设了诗人自我与生 45 69138 45 31648 0 0 9137 0 0:00:07 0:00:03 0:00:04 9136之间的不和谐。 

她的句法有时非常质朴,有时精巧无比。她可以写出这样的诗歌:“一生我做一个祷告/配置我。使用我。一个完美的奴隶/但我的主仍未察觉/我变得如此具象,忠实如狗/所以我,仍被弃置/不,这也是谎言/我呗逐步引入暗处/潜心追求真理”(《撒旦》)。完美的节奏,智性的参与,急促,吁求,几行之内完成一次人生祈祷仪式。她也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各位观众,大家好!/现在向您播报今夜和/明天的天气状况”(《8月17日天气预报》),这样的浅白与裸露,没有几个诗人敢于如此直接端进诗里。她真是胃口好极了。但很奇怪,所有这一切综合在她的身上,竟形成了一种统一的风格,从容大气而笨拙质朴,同时又异常敏感,敏感到透明和神经质的地步。像不像诗,大概已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她根本来不及考虑,因为很多时候她的诗句已几乎呓语,像是在一种失神状态下得自说自话。 

她不同于时代的很多女性写作者,她无法被准确归类。大部分女性诗人往往在词语和抒情的表面上滑动,过分的甜腻或滥情,因此显得面目模糊。宇向不一样,她有一个心灵和艺术观念的底色,有特殊经验的支撑。因此她不会被词语窒息活生生的思想,不会将瞬间的、感官体现的东西弄成死去沉沉的或甜腻的语言游戏。和大部分女性写作者一样,她得诗里也有很多自身经验的和精神的呓语元素,在自传的文本和梦境文本之间,有时候很难找到一个清晰的界限。她能够很好地将智性的因素参与到自身经验的引导中去,同时又通过经验的参与,将粘稠的梦境稀释。很难说这是一种多么高超的技艺,我更相信这是一种个人气质的自然呈现。有时候你觉得她将自己坦白得惊心动魄,“该成亲了。呵呵,你以抓阄的方式爱上了我。”(《所以你爱我》),但也许这只是她得一个梦境或为亡灵弹奏的小夜曲。她将幻觉或某种精神里那种滚滚红尘的经验场景,与透明的梦境、夜的幻觉或某种精神药物的气息做了一种高度融合的焊接工作,这让她的诗中的自传性元素全部打上了引号,同时又无限丰富了它。“你不停地看《猜火车》,迷上了毒品和主席。他们同样霸权。”(《所以你爱我》),诗中得三种人称也就不再可信,也许“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他”。呈现即封闭,诗的珍珠既是一种伤口的疼痛的展示仪式,亦是一种自我闭合的本体之美。 

她是那种决绝的诗人,飞蛾扑火般的决绝。似乎已经领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内在生活的折磨,在伤心欲绝地寻找一种心灵的替代品,诗歌于她,就是赋予内在自我或心灵以形式。这样决绝的女诗人真是不多,西尔维娅•普拉斯大概算是一位。她的很多诗作都带着一种粉身碎骨的决心,诗即是她生命的赴汤蹈火的现场演奏,对命运的领受与抗拒。在她的诗里,充满了一种穿越苍茫人世的老人心态,“当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会 千里迢迢/赶来爱我;而另一些人/会再次抛弃我”(《理所当然》);“当我老了/寂寞是我一身的皱纹……”(《自闭》);“我高龄。能作任何人的祖母”(《女巫师》)。这种心态非常奇特,我很少在其他女诗人那里读到。当青春的伤痕、生活的沟壑难以抵御时,她直接就逃回了老年。这种提前预约的高龄的淡定与宽广,是宇向用于与现实对峙的精神盔甲。她无心恋战,抑或死亡的号召力在她生命中过于强大。她的诗里有太多死亡意象,仿佛对死亡有一种精神性的依赖:“一片叶子落下来/……/落下来。听不见声音/就好像一个人独自呆久了,然后死去”(《低调》);“一个人死了/那是我的温度在慢慢消失”(《慢慢消失》);“因为你很美/我爱你/现在我很快活/还愿意去死掉”(《小诗》);她对死亡的看法很美,仿佛那不仅仅是一个理想的自然归宿,更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形而上的升华。在生活的世界里,她时常感到冷,并渴望着爱:“一整年,你看到雪穿过窗缝,炉火也积聚着冷。”(《所以你爱我》);“一个人,也喜欢冬天/那屋檐悬挂的冰锥多像/他的泪水”(《不哭》);“我多想拥抱你/……/我这样想/我的双手就更紧地抱住了我的双肩”(《我真的这样想》);她内心充满恐惧,有一种易碎的尖厉和不安:“可我就要碎裂,有时我渴望碎裂”(《我就要碎裂》)……她喜欢呆在黑暗里,一个人。这一切似乎都建基在一种“失败”的生活哲学之上,她靠这种方式解决生活与理想自我的矛盾。失败也并非一种易得的境界,它通常有两条进境,进可攻退可守,进如飞蛾扑火,退如大将撤兵。飞蛾扑火无非是面对精神幻境的一场涅槃仪式,像尼采笔下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在“醉”的陶然境界里上演一场伟大的悲剧。后退往往面临着心灵的溃散,溃散性则需要精神的执拗来重新弥合,这执拗,有时候会变成刀子,写作也由自我救赎变成一种自伤行为。“我要把刀/……/我要这把刀/划开我青春的时代/让我的气,脱壳而出。”(《过气的刀》)让•科克托说,“唯一成功的作品即是那失败的作品。”这让我突然理解了宇向的书写中得“笨拙”,她在文学史意义上的无焦虑感,以及她写作行为的突然开始或终止。她既不是在为某个固有的目标而写作,也不是再为全集而努力,她在对付自我生活中无法解决的难题——如何让写作解决掉精神的困局,同时又让生活既是那精神本身。她太精神化了,但似乎还嫌弃不够。精神化的极端难道就是对死亡或虚无的亲近?每当临近虚无的深渊,她又必须回身求助于生活里的稻草,这双重的执拗制造了一场难解的困局:彼此成为对方的矛和盾、因和果。这种弥合太困难了。她的精神化追求来自于对人生的悲剧现实的深刻体认,但她又不是真正的生活的叛逆者,事实上应该倒过来说:生活总是一再违背她的意愿。也正因此,生活中不时发生的任何短路,都会对她的写作/精神自治造成猝不及防的影响。 

在谈到宇向的写作时,诗人西川用了一个词:现代——“宇向在表达以及对表达的控制上呈现出极好的天赋,她得是个背后透露着现代艺术的气息,既和时代保持着恰好的通气性,又尚未被时代所抹平。”这一说法非常有趣。“现代”本身就是一个很分裂的词彙,它既有高级、鲜活的一面,也包含着冲突、分裂、神经质的元素。宇向既有一种精神的纯粹性和清晰的道德立场,又有一种萨满式的弥漫性和快似闪电的崩溃性;她既以人性的方式与时代对峙,又有些沉默寡言的被动性;她有一种“低调”的边缘化心态,和谦卑者的虚无感,又有一种精神上的自信和傲慢。她至今只印制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可能比大部分同时代诗人写得都要少,但她所呈现的生命景观却很可观。她是那种可以写作一生的诗人。无论写多写少,写或不写,她都可以一生皆诗。她静静等待生活里发生某些无可名状的变化,仿佛趴在巢里的蜘蛛,等待某根神经的突然颤动。这种写作自然不需要准备期(或已准备得太久、太多),不需要别人的期待(或早已超出预期)。她自己也不期待(永远不知道下一首诗在哪里)。也许她最好的作品已经写出(比如《给今夜写诗的人》)。写出写不出又能如何?为人生的写作,她只需要在时间中慢慢解决掉自己,来到曾经虚构的老年。如今,她面临着被认可、被接纳、被过度阐释和经典化的境遇,对任何一位诗人而言,这都是一种危险:一种让人不安的被耗竭的危险。希望她的无焦虑状态能将此危险化解于无形,我相信她能够做到,并继续像一个隐身者那样呼吸自如。 
2009-12-22





一个艰难时代的写作 
泉子 

一首诗歌在多大程度上与我们的记忆相关呢?这就像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与他(她)的过去相关。一个人,是他(她)全部过去的综合,是无数的,无穷无尽的因,在这一刻呈现出来的一个最新的果实。这全部的过去不仅仅包括从某一个具体的时间与地点上得以展开的我们的此生,这全部的过去还包含着那些更为遥远的时间,那些远古的阴影,那些洪荒之地的阳光、雨露与夜晚。是的,“我”不仅仅是“我”,“我”是无穷无尽的血脉的综合,而那最新的一片浪花也不仅仅呈现在这一刻,这最新的一片白中依然蕴藏着那些更为遥远之处的力。 

这是一个平面化的时代,人们生活在当下,在这一刻。他们没有过去与未来,他们拒绝对祖先的感恩与对神的敬畏。而一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时代一定是变动不居的,一群没有记忆与想象的人一定是孤苦无依的,一些拒绝感恩与敬畏的心灵一定是充满无助的。或许,一个诗人,一首诗歌,都肩负着这样一些微小的使命,他(她)们通过个人的 与想象,来唤醒每一个人的记忆与想象,他(她)们要通过他(她)们的过去与未来来唤醒人们心底封存已久的敬畏与感恩。 

宇向诗歌中得那些动人的力量同样来源于她得记忆。《她们》是一篇诗人的个人传记。“她们”是诗人成长的见证者,“她们”是已然从诗人身上的时间褪去的时间以重新显现的凭藉,或者,她们曾在诗人的成长过程中真实地出现过(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实呢?),或者她或她们并没有出现过,而是她们从虚无中听见并接受了诗人的召唤,以代替诗人说出她一个人,也是每一个生命成长中那些隐秘的伤痛。她们都是一些平凡的女孩或女人,并承载着那些平凡的时间。是什么给她们以力量,并从那些庸常的世俗生活中走出来,与我们相见?又黑又瘦的小米和小拿,她们与我在有着“姥姥和满山鲜红的野玫瑰”的“美丽的马卜崖村”“打架,然后和好。”“我们一起过家家、踢沙包……”直到七岁那年,“我回城上小学。/离开了她们。”“我”告别的是生命最初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张溪,“我”的小学同学,“我心中的英雄”,“那时我常受人欺负,/被骂成‘乡巴妮儿’。”而她每次都像一个男孩子一样挺身而出。但在“三年级,/她因肺炎休学一年,留了级。”或许,在多年之后,那穿过了无数的白昼与夜晚来与我再一次相遇的,并非是一个叫“张溪”的小女孩,而是诗人成长中,那些最初的羞耻与温暖。 

远方的表姐梅同样与诗人的成长有关。这个在星期六骑车去少年宫学画的少女,她右手被一辆卡车碾断了,“后来,她试着用左手拿画笔。”一个学画的少女,这是一个有着多么美好梦想的女孩,她经受的是一种怎么的挫败,以及那倔强的坚持。如果倔强依然倔强,如果坚持依然坚持,那么,诗歌就会获得新的方向。但在两年之后,“85年春,我去找她,/姨淡淡地笑:梅在郊区/一家精神治疗中心/那里风景怡人。” 

我的中学同学泳泳与高中同学贝芬记录的是一段纯粹,叛逆与挫败的青春岁月。泳泳与我“一起暗恋语文老师。”那是一种成年人无法理解的怎样纯粹的情感啊,因为对语文老师的暗恋,“我们撕碎物理和数学课本,/让纸片雪花般落向女校长的额头。”但挫败还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现在,我靠数学糊口。/她生活在德国。商人。” 

贝芬是一个恶作剧的参与者,也是它最终的受害者。恶作剧的起点是一个男生的两封“内容一字不差”的情书。或者,这并非一个恶意的起点,而是一种如此浓烈的激情,他必须以复制的方式来稀释它,以使一张白纸能够承载。但诗人与她同学贝芬都显然太年轻了,她们无意中成为了一种恶意的起点,并成为了最终的受害者。“她从此萎靡不振。/三年前,我听说,她吞下一瓶阿司匹林、四十片安定。”贝芬死了吗?还是依然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延续着这尘世的留存?诗人没有交代,但这已不重要了。 

成长在继续,而生命中的沮丧也在继续。那个羞涩,甚至带点神经质的年轻女工,“她总是一首捏着一只发光的二极管,/一手握住电烙铁,/比比划划,向我传授人生的指南。”或者,“我”感激她并不是她所传授的人生指南带给“我”实际的助益,而是蕴藏于其中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但这样的温暖依然是不足以凭籍的,当诗人“托人找她,可她说,/不认识我。” 

“她们”中最后一位是我曾经的同事,晓华。这个简单而容易感动的女孩,在这个人与人的交往越来越冷漠的时代中,给予我最新的温暖。但“今年夏天她去游泳,淹死在池子里。”那个悲伤的男孩,她的男友,何曾不是诗人的一面镜子呢?那滴泪痕,何曾不是从诗人的脸上又一次被拭去? 

这是一首有关成长的是个,但它显然与胜利与凯旋无关,而是生命中无处不在的挫败与沮丧,无处不在的悲凉,以及其中那些持续却一闪而现的温暖。这样的一首是个呈现的成长经历也成为了我们共同置身的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是啊,如果一种成长的经历仅仅与书写者的一个人相关,如果这些成长与生命中的隐痛与我们无关,那么,它们就不会真正地抵达我们。 

记忆不仅仅是记忆,过往也不仅仅是过往,如果往事穿过了时间那厚厚的岩层,再一次抵达我们,那么,它们一定从来就在这里,它们依然在构筑与生成我们在今天,在这一瞬间的眼睛与面容。 

《姥爷,你快死去》同样是一首沮丧的歌。姥爷他同时拥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其中的一个曾经甚至“依旧气度不凡”,他饱读古书,走南闯北,无所不知,“过往的村名无一不熟爱他”。“小时候,姥爷把我搂在怀里/他唱‘钩钩鸡,上草垛……’/很快,我就睡着了/我那么小,他的怀就是妈妈的怀。”是啊,还有什么样的温暖是可以与我们幼年时母亲的怀抱可比拟的呢?但另一个姥爷的形象似乎更为令人注目。那个没有任何威严的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个家的主人”,“他那么心疼我,不让表格欺负我”,但他依然不能帮我夺回表哥从我手中抢走的一块格子手帕。“每次回家我姥姥都羞辱他/倾尽一个缺少性爱的女人之所能”,而这种羞辱并没有在时间中得到一丝缓解,甚至在他挚爱的外孙女的重述中得到了无限的加强。羞辱依然在继续,并获得了某种合理性。姥爷在城里的敬老院使用了一年的马桶的权利也被取消了,“现在他拉、尿在自家的被窝”,他的后人们在“享用着‘总是惹狗上火的老头子’的退休金”,“在宠爱狗‘宝宝’时都不忘/对着姥爷骂几句”“怎么不咬死他”。现在,连他最疼爱的外孙女也摘到无数的不去看望他的借口,她患上的失眠、哮喘,还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单位的考勤、家庭的琐事,天气的阴冷,甚至,一首诗歌的完成也加入到借口的候选序列中。她更愿意在电话里与男人调情、拌嘴。但这些披着深深的自责的外衣的借口们,并不是一次新的羞辱,它们终于孕育出了那喷薄而出的哭喊与诅咒,“姥爷,你快死去/这该死的人世,它正在疯狂”。是的,这就是你我所共同置身的尘世,这就是你我所共同置身的人间。诗人的诅咒何曾不是你我的诅咒,诗人的哭喊何曾不是在倾诉你我心底的悲哀。 

诗人,一定是一个时代那最敏锐的部分,一个分裂,破碎而无序的时代,那么诗人一定是最先感受到伤痛的心灵,而当一个充满秩序的真理的世界的重临,那么,诗人一定是最先感受到温暖的人。或许,这是一个绝望的时代,艺术退缩为一种纯粹的技艺,它不再作为我们悟道的副产品,不再是我们对真理世界探索过程中那些沿途的风光。或许,在这个艰难的时代,任何一种直面我们的困境的写作,都意味着一种巨大的勇气与真诚。 

但这依然不够,如果我们仅仅满足与成为这样一个被撕裂的时代的转述者,而不是成为那弥合的力量,成为这样一个艰难的时代重获信心与勇气的那根本性力量的一部分。这无疑是一种更为艰巨的考验,好在宇向这一代诗人依然年轻,他(她)刚刚来到中年的门栏,他(她)们有着更好的传承与视野,他(她)有理由获得那更广阔处的祝福,如果他(她)们最终经受住这考验。 





笑傲技巧的诗意 
——宇向《理所应当》《我的房子》《街头》阅读印象 
辛泊平 

记得在写70后诗人点将台系列点评文字宇向篇的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面对宇向,你无法用哪种所谓的技巧读解她。2009年5月,在济南的一家茶馆里,和孙磊、宇向、马知遥、严冬、老了等人聊天,我也曾对孙磊和宇向直说我的感觉,孙磊的诗歌圆熟,宇向的作品却无法做简单的判断,技巧阅读在宇向这里是无效的。这是一种复杂又磨人的阅读感受,一方面,你无法用熟悉的方式进入宇向的诗歌世界,另一方面,却又真实切近地感受到作品中弥漫的神秘气息和巨大的审美杀伤力。或许,这样的作品才真正达到了最高境界,它不是诗人写出来的,而是缪斯之神恰巧走进了诗人的心灵,然后,通过诗人的喉咙唱出了与世俗之音截然不同的音符。阅读宇向的这几首短诗,我同样有如此迷茫的感受。 


相对而言,《理所当然》和《我的房子》稍微简单一些,写的是人们熟悉的爱情。然而,在宇向的世界里,爱情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两情相悦、地老天荒,而是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对象不明,相互陌生。你无法通过作品提供的信息感知诗人面对的人物,你能感知的,只是一个独坐屋中的女子,在虚幻的光影中等待那神秘的爱人。诗歌意象是模糊的,《我的房子》中的意象甚至是粘稠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模糊和粘稠,却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让读者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我看来,宇向的这些作品中有一股来路不明的巫气,让人恍如隔世,让人想入非非,直至四顾惘然。我们无法清晰地看清诗中主人公的面容,只有调动自己的审美经验,用拼图的方式完成一个依稀的剪影。正如那位永远在《诗经》中摇曳多姿的“在水一方”,留给世人的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背影,但激发的却是千百年来漫无边际的美丽遐想。这就是诗歌的魅力,这就是审美的力量。而宇向,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即获得了艺术女神的馈赠,自然而然,了无痕迹。 


而在《街头》中,宇向似乎透明了许多,加入了大量的俗世场景,街头,扎啤,毛豆,但紧接着又出现了与这些火热的生活部和谐的腐烂。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跳跃,诗人似乎总是不经意间便发现那些无处可寻但又无处不在的危险和悲伤。成熟的夏日里,不仅仅有饱满,更孕育着无限的腐烂,正如人生相同。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就是世界上最敏感的知更鸟,守护着季节也预报着季节。正因如此,所以,诗人才会在洞悉了季节和人生的秘密后,才喃喃自语般地说出“简单的爱/就是说,我们衣着简单,用情简单/简单到 遇见人/就爱了。是的”这不是没有节制的泛爱,而是直抵灵魂的生命之爱。爱不需要附加条件,它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人类需要。那些所谓的戒指、项链之类的物质,那些所谓的婚礼、酒宴之类的仪式,它们只不过是人强加于爱的附加值。从上帝的伊甸园里走出来的赤子们不需要这些,他们只需要简单的衣着,需要简单的相互温暖,相互倾听。红尘滚滚,人们不得不疲于奔命,每个人都在累着自己的累,苦着自己的苦,悲伤着自己的悲伤,幸福着自己的幸福,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一切让他人、让世界分享呢?在分享中,我们会因为彼此的悲伤而相互原谅,因为彼此的善良而彼此关怀。用不着刻意,就是那么“顺便去爱 一个人/或另一个人,顺便/\把他们的悲伤带到街头”,世界便会充满爱的光芒。这就是宇向,在纠葛与撕扯中,轻松抵达了人生问题的核心,并顺便带回了关于生命的最质朴最简单但也最真实的祈祷和祝福。 

09、11、18夜





《自然的或写作的平衡术》 ——宇向诗歌论 
杨勇 

评论的功能是使创造者的诗在整个汉诗中鲜活起来,进而使整个汉诗充沛和鲜活起来,但更重要的还是要使诗人在他的诗歌中鲜活起来,进而恢复诗人及其同时代人存在的本来面目。在当下诗歌写作境遇中,山东济南的宇向,可以算上一个面目比较独特显眼的诗歌写作个案。 


从诗歌发生学角度,我们如果来考察一下宇向的诗歌,更多的感觉会是,宇向诗歌是偶然的、瞬间的、甚至有点儿无意识降临的。这种降临好象晴空旋下的一场雪,突然而神秘地就从某个高处飘来。或许正是宇向的这种 给予,在她说出的同时,也真实地来了,并且迅速地闯入到了诗人们视野。 


确切而言,宇向的诗歌写作一开始就带有一种自然而然生发的品质,这种品质不矫饰、不造作、不囿于条框,甚至于有点儿即兴和漫不经心,但却有着清晰的“各我”面孔和自由度。 


也由此,宇向依靠自己良好的直觉和感性,避开了诗坛流行感冒式的种种风气,避开了目的性,刻意的写作范式,避开了进入诗歌史式的写作野心,即不流于意义、技术、趣味上的高蹈,也不流于“形而下”、甚至本能的粗糙滥制。她只是写出了属于宇向的诗,象她生来略带淡淡伤感的面孔。 


当然,这是阅读宇向诗歌所获取的外在印象,再深入一些,透过她对看见的真实、日常的真实、体验的真实、思考的真实的书写,她诗歌的内部质地常常给我们带来惊讶和欣喜,象黑暗中真真切切吹来的风,时而滑腻、肉感、笨拙,时而阴暗、冷静、执拗,时而原始、神秘而又深邃、甚至超验。 


在写作中,宇向显示出了她把握诗歌时的对称平衡力量。宇向对人性醒悟得深刻、在诗歌中,就使人性有了更大胆的展示,对语言挖掘得深入、对简单、直接的语言就充满了迷恋,对精神了解得透彻,就有了对身体更热烈的书写,对诗歌现成的标准警惕、“非诗”化的因素就越多,对理性和知识内心洞明,“非理性”、“非知识”化的因素 就走得越远。以俗避俗、以低避低,这种远的写作态度导致了宇向对诗歌的近


某种程度上讲,宇向的诗歌,迷人之处正在于这种良好的平衡术。依靠这种对周遭事物的隐秘,深度开掘的诗歌平衡术,宇向诗歌 外在呈现出随意性、爆发性同时,内部质地物性自足,人性、神性亦充盈、丰沛。她给自己的诗同时确立了肉体和灵魂、天堂和地狱,“形而下”和“形而上”,这几种相互对立事物合谐一致并存的实在性,而那就是诗,充满了感染力,充满了人性的真实和广度的诗。 


坦诚而言,当下几经整合的诗坛,诗歌写作上有着良好平衡能力的诗人是不太多的,我认为宇向应该是其中之一。也许正是在对诗深层的内醒和自觉中,宇向打开了一个与身体和内心更接近的诗歌空间,并且找到了通向宇向的诗歌写作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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