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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丝·格丽克诗选-柳向阳译

Louise Glück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美国当代著名诗人,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耶鲁大学驻校作家,耶鲁青年诗歌奖评委。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生于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离开高中后曾进入莎拉劳伦斯学院、哥伦比亚大学,但均未毕业。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遍获各种诗歌奖项,包括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波林根奖等。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的存在根本问题,爱、死亡、生命、毁灭。自《阿勒山》开始,她的每部诗集都是精巧的织体,可作为一首长诗或一部组诗。从《阿勒山》和《野鸢尾》开始,格丽克成了“必读的诗人”。




月光


薄雾升起,带着一点声音。像砰地一声。

那是心脏的跳动。太阳升起,略显冲淡。

似乎是许多年之后,它再次下沉

而暮色泼洒在海岸上,在那儿变浓。

恋人们不知从何处赶来了,

这些人仍然有身体和心脏。仍然有

胳膊、腿、嘴巴,虽然到白天他们可能又成了

主妇和商人。


这同一个夜晚也产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

你像我一样,不管你是否承认。

不满足,极其细心。你渴望的并不是体验

而是理解,似乎它可能抽象地存在。


然后又是白天,世界回复常态。

恋人们抚平头发;月亮继续它空洞的存在。

海滩又将属于神秘的的鸟儿

它们很快将出现在邮票上。


但我们的记忆,那些依赖于形象的人们的记忆,将会怎样?

难道它们就毫无价值?


薄雾升起,收回爱的证据。

失去了这些,我们只剩下镜子,你和我。

P.5



感官的世界


隔着一条可怕的河流或裂缝,我向你呼喊

警告你,让你有所准备。


世界将引诱你,慢慢地,不知不觉地,

巧妙地,更不用说是默许。


那时我没有准备好;我站在奶奶的厨房里,

端出我的玻璃碗。炖李子,炖杏子——


果汁倒入装着冰的玻璃碗里。

再加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


每加一次

众多堂兄弟堂姊妹都要判断,品尝——


夏季水果的芳香,极度的浓缩:

彩色的液体逐渐变得更透亮,更灿烂,


更多的光透过来。

快乐,然后安慰。奶奶等着,


想看看是否需要更多。安慰,然后深深沉浸。

我的最爱:感官生活的深层隐秘,


自我消失其中,或无法区分开来,

莫名地被搁置,飘浮着,它的需要


充分地暴露,醒来,生机勃勃——

深深沉浸,以及随它而来的


神秘的安全。远处,水果在玻璃钵里闪闪发光。

厨房外,太阳下落。


那时我没有准备:太阳下落,夏天结束。展示

时间是一个连续体,是某种事物即将结束,


而非搁置;感觉也不能保护我。

我警告你,因为不曾有人警告过我:


你将永远不放手,你将永远不满足。

你将受伤、留下伤疤,你将继续饥渴。


你的身体将衰老,你将继续需要。

你将想要世界,然后更多世界——


庄严,公正,它到场,但不回应。

它环绕着,它不会掌控。


意味着,它将喂养你,它将让你着迷,

但它不会保证你活着。

P.6-7




母亲与孩子


我们都是做梦的人;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某个机器制造了我们;世界的机器,日益变小的家庭。

然后回到这个世界,因轻柔的鞭打而完美。


我们做梦;我们记不起来。


家庭的机器;暗的软毛,母亲身体的森林。

母亲的机器:她体内的白色城市。


而那以前:大地和水。

岩石间的苔藓,几片树叶和草。


而以前,巨大黑暗中的单人牢房。

而那以前,被遮掩的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你被生下:要让我缄默。

母亲和父亲的单人牢房,轮到了你

成为关键,成为杰作。


我即兴而作;我从未记起。

如今轮到你被驱赶;

你是那个人,要求知道:


为什么我遭罪?为什么我不了解?

巨大黑暗中的单人牢房。某个机器制造了我们;

轮到了你对它讲话,回去问

我是为何?我是为何?

P.8



寓言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愿望。

那数目不断改变。我们所渴望的——

也跟着改变。因为

我们所有人都有诸如这类不同的梦想。


这些愿望各不相同,这些希望各不相同。

还有那些不幸和灾难,也总是不同。


它们巨浪滚滚离开大地,

甚至总被浪费的那一个。


绝望之浪,无望的渴望和心痛之浪。

神秘而狂野的青春饥渴之浪,童年的梦想之浪。

细微的,急迫的;一度是,无私的。


各不相同,除非,理所当然的

想要返回的愿望。不可避免地

最后或起初,重复着

一遍一遍——


所以回声萦绕。而那个愿望

抓住我们,折磨我们

虽然我们知道在我们自己身体里

它从未被准许。


我们知道,而在暗夜里,我们认可了这点。

那时,夜又变得多么地甜美,

一旦那个愿望放开我们,

又是多么地寂静。

P.9




来自一份杂志


一次,我有一个爱人,

两次,我有一个爱人,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在间歇里

我的心修复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只小虫。

我的梦想也修复了它们自己。


后来,我意识到我正过着

一种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费的——

再后来,我和你

开始通信,发明一种

焕然一新的形式。


遥远距离之上的深度亲密!

济慈与范妮·布劳恩,但丁与贝雅特丽齐——


一个人不可能发明

一种扮演旧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给你的那些信保持着

无瑕疵的讽刺,冷漠

但直爽。同时,我在脑子里

写着不一样的信,

其中有些变成了诗。


如此多的真感觉!

如此多的关于激情渴望的

热烈宣言!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而突然,

那种形式坍塌了:

无法保持纯洁无知。


多么悲伤: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作为某个已经让我

深深依恋的人,也许

是我从来没有的兄弟,

来真正了解,或是随着时间流逝而回忆的

任何可能。


多么悲伤,一想到

在一无发现之前

死去。发觉

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是那么无知,

看事情

只从那一个优势,像狙击手。


而且有那么多事情,

关于我自己的,我从没有告诉你,

这些事情也许会影响你。

那张我从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来简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想要你陷入爱情。但那支箭

一直射中镜子,又返回。

而一直将我们隔离的信

每一半都不是完全的真实。


多么悲伤地,你从未想象过

这些,虽然你总是回信

那么迅速,总是同样难以捉摸的信。


我爱一次,爱两次,

甚至在我们的例子里

事情从没有越过这个底线:

它是曾尝试的一件有益的事。

我至今还保留着那些信件,当然。

有时候我会花去几年的价值

重读,在花园里,

伴着一杯加冰的茶。


我感觉,有时,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极其深邃而横扫一切。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P.24-26





窗帘分开。

照进来。月光,然后是阳光。

变幻不定,不是因为时间流逝

而是因为每一时刻都有许多种表情。


白色桔梗花在豁口的花瓶里。

风的声音。

拍浪的声音。而时间流逝,白色的帆

光亮耀眼,泊船轻轻晃动。


运动,但还没有在时间里传递。

窗帘转动或飘动;那一时刻

微光闪烁,一只手移动

向后,然后向前。沉寂。然后


一个词,名字。然后另一个词:

又一个,又一个。时间

被打捞上来,像寂静与变化

之间的一次脉搏。向晚。这些瞬息将逝的


正成为记忆;心灵在它四周闭合。房间

再次声明,作为领地。阳光,

然后月光。双眼模糊,满含泪水。

尔后月亮调落,白帆迭曲。

P.27




目的地


我们只有寥寥数日,但它们非常远,

光不停地变化。

寥寥数日,分散在几年里,

在十年的历程里。


而每次相会都充溢一种精确感,

仿佛我们已经旅行了,分别地,

某种遥远的距离;仿佛曾经有过,

穿过所有的漫游年月,

一个目的地,毕竟。

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形体,一个声音。


寥寥数日。强烈

它从没有被允许发展

成为宽容或迟钝的爱。


而许多年里我都相信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在我的头脑里,我反复回到那些日子,

相信它们是我情爱生活的中心。


那些日子漫长,像如今的日子。

而那些间隔,分离,被颂扬,

弥漫着一种激情的快乐,它似乎,莫名地,

延长了那些日子,无法与它们分开。

所以几个小时能占去一生的时间。


几个小时,一个既不展开也不缩小的世界,

能够,在任何点上,再次进入——


所以结束后很久,我还能毫无困难地返回它,

我能够几乎完全地生活在想象中。

P.28




海滨之夏


在我们野营前,我们去了海边。


白日漫长,在太阳危险之前。

我妹妹趴着,读悬疑故事。

我坐在沙子里,看着水。


你可以用沙子盖住

你的身体中你不喜欢的部分。

我盖住脚,让我的双腿显得更长;

沙子爬上我的脚踝。


我往下看我的身体,离水远远的。

我成了杂志说的我应该的样子:

像小马驹。冻僵的小马驹。


我妹妹对这些调整并不操心。

当我告诉她盖住她的脚,她试了几次,

但厌烦了;她没有足够的意志力

去维持一种欺骗。


我盯着大海;我注意听别的家庭。

婴儿到处都是:他们头脑里上演什么?

我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婴儿;

我无法描画我不思想的样子。


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成年人。

他们都有糟糕的身体:松松垮垮,油乎乎,完全

受制于是男性和女性。


日子总是一成不变。

下雨的时候,我们呆在家里。

太阳亮了,我们跟着我妈妈去海边。

我妹妹趴着,读她的悬疑故事。

我两腿摆好坐着,模仿

我头脑里浮现的,我相信那是真实的自己。


因为它是真实的:当我不动时我是完美的。

P.34




空杯子


我索取的多;我收到的多。

我索取的多;我收到的少,我收到的

聊胜于无。


而其间?几把雨伞在门内张开。

一双鞋子错误地放在餐桌上。


噢错,错——它是我的本性。我是

硬心肠的,冷淡的。我是

自私的,顽固到暴君的地步。


但我一直是那个人,甚至在幼年的时候。

小,暗色头发,让其他的孩子害怕。

我从未改变。在玻璃杯里,抽象的

命运的潮水翻动

在夜间,从高到低。


它是大海吗?也许,在回应

天空的力?要安全,

我祈祷。我试着做一个更好的人。

很快,对我来说,开始时作为恐怖,

后来发育成道德自恋的东西

事实上本来能成为

实在的人的生长。也许

这是我的朋友们想说的,拉着我的手,

告诉我说他们理解

我受到的谩骂、不可信的胡说八道,

暗示说(我曾经这么想):为一点点就回应那么多,

我是有点病态的。

而他们想说我善良,(紧紧抓着我的手)——

是一个好朋友,好人,而不是一个伤感的人。


我并不感伤!我是显而易见的,

像一个王后或一个圣人。


好吧,这一切导致了有趣的猜测。

而让我想起,至关重要的是相信

努力,相信某种正义将来自简单的尝试,

一种正义,完全未被引发劝说或引诱冲动的堕落

所玷污——


没有这,我们是什么?

在黑暗的宇宙里旋转着,

独自,害怕,无力影响命运——


我们真正有什么?

悲伤地玩着梯子,鞋子,

食盐魔术,动机不纯的想法

试图塑造性格。

我们有什么能平息那些巨大的力?


而我认为,最终,这就是摧毁了阿伽门农的

那个问题,在那儿,海滩上,

希腊的船只整装待发,看不见

平静的港口以外的大海,未来是

致命的,反复无常的:他是一个傻瓜,以为

胜券在握。他本应该说

“我一无所有。我任你摆布。”

P.39-40




寓言


天气转暖,雪融化。

雪融化,代替的

是早春的花:

滨紫草,雪光花。大地

错误地变蓝。


紧迫,有如此多的紧迫——


要变化,要躲避过去。


天气寒冷,是冬天。

我对生活充满恐惧——


然后是春天,大地

变成令人惊讶的蓝。


天气转暖,雪融化——

春天取代了它。

然后是夏天。时间停止了

因为我们停止了等待。


夏天持续。它持续

因为我们快乐。


天气转暖,像

往昔循环回来

打算变得温柔,像

那永续的一种形式


然后梦结束。那永续开始。

P.49




幸福的缪斯


窗户紧闭,太阳初升。

几声鸟鸣。

花园里薄雾轻笼。

巨大希望的不安全感

突然消失了。

而心依然警醒。


而一千个小小的希望在涌动,

不是新的,但新近才认识到。

思念,与朋友共餐。

以及理清楚某些

成年人的任务。


房屋整洁,安静。

垃圾还不需要带出去。


这是一个王国,而不是想象力的行为:

而依然非常早,

钓钟柳的白色花瓣张开。


或许,我们终于足够辛酸地

偿还完毕?

那种牺牲将不再需要,

那份焦虑和恐惧已被认为足够?


一只松鼠正沿着电话线奔跑,

嘴里有一片面包。


而黑暗被季节延迟。

所以它看起来像

一个巨大礼物的一部分,

再不用害怕。


白日展开,但非常缓慢地,一种孤独

不用害怕,那些变化

模糊,难以觉察——


钓钟柳张开。

有可能

看到它的整个过程。

P.50-51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是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与你联系,再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时,雨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起来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我的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

P.58




时间


总是太多,然后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边上有一只小铃铛——

铃铛的另一边,我妈妈。


疾病,灰蒙蒙的雨。小狗始终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在床头边,我觉得对于童年

它们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户上形成灰色的长条。

我拿着书坐着,小铃铛放在旁边。

没听到一点声音,我就让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没看到精神的任何标志,我就执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内。

事物成了梦,梦成了事物。


后来我好了;铃铛回到了橱柜里。

雨停了。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到门外去。


我好了,后来我长大成人。

而时间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种无法移走的重负。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护。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回忆的世界。


然后,突然,太阳闪耀。

而时间继续,甚至在一无所剩的时候。

而那感受的成了记忆,

那记忆,成了感受。

P.61




自传


我小心翼翼地出生,在金牛座的标志下。

我在一个岛上长大,茁壮地,

在二十世纪的下半叶;

大屠杀的阴影

几乎没有触及我。


我有一套爱的哲学,宗教的

哲学,都是基于

早年在家里的体验。


而如果我写,我只有寥寥数语,

这是因为对我来说时间总显得短暂

仿佛每一刻它都可能

被剥夺。


而我的故事,不管如何,并不奇特,

虽然,像其他每个人,我有一个故事,

一种观点。


我需要的是寥寥数语:

养育,承受,攻击。

P.62




露易丝·格丽克诗歌创作简评

柳向阳/文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Glück)1943年4月22日生于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家庭,在长岛长大。她的早年生活在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略有提及,比如她小时候曾患厌食症,比如与父母及姐姐的紧张关系;她在2006年一次访谈中还提到自己小时候“是个孤独的孩子”。高中最后一年(十七岁),格丽克中断学业去学习心理分析,长达七年。从学习心理分析的第二年开始,她先后在莎拉·劳伦斯学院(1962)和哥伦比亚大学(1963-1968)学习,但两次入学,两次都中途辍学,正如她后来两次结婚,两次都以离婚结束。不无辛辣的是,格丽克诗歌的一个特点,就在于她将个人经历(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换句话说,她的诗歌极具私人性,却又倍受公众喜爱。当然,这种私人性绝非传记,这也是格丽克强调的。


在哥伦比亚大学,她曾跟随老一辈诗人斯坦利·库尼兹(1905-2006)学习诗歌,有五年之久。库尼兹与罗伯特·潘·沃伦同年出生,是美国诗歌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诗人,2000-2001年美国桂冠诗人。按她的说法,库尼兹是她的导师,对她产生了长久的影响。格丽克从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开始,到2006年出版诗集《阿弗尔诺》,共出版十部单行本诗集,和一部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从1975年开始在多所大学讲授诗歌课程,其中在威廉斯学院二十余年;2004年秋季开始转至耶鲁大学。目前居住于麻省剑桥市,离婚,有一子。格丽克曾获得多种诗歌奖项,并继比利·科林斯之后成为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


1968年,二十五岁的格丽克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头生子》,很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有人认为此时的格丽克只是罗伯特·洛威尔和希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但我看到许多T.S.艾略特和叶芝的影子。如开卷第一首《芝加哥列车》写一次死气沉沉的旅程,几乎就是对孩子出生场景的滑稽模仿,或是一幅笨拙的《圣母怜子图》,总之,过于浓彩重墨了。第二首《鸡蛋》(III)开篇写道:“总是在夜里,我感觉到大海/刺痛我的生命”,让我们猜测是对叶芝《茵纳斯弗利岛》的摹仿,或者说反写:作为理想生活的海“刺痛”了她的生活。她后来谈到《头生子》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颇为悔其少作的意味;此后她花了六年时写第二部诗集:“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


从1975年到1990年,格丽克以五年的间隔陆续出版了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子》(1975)、《下降的形象》(1980)、《阿基里斯的胜利》(1985)、《阿勒山》(1990)。1995年,她把《头生子》和这里的前三部合并出版了《最早的四部诗集》,1997年加入《阿勒山》出版了《最早的五部诗集》。这一时期的诗歌,正如诗评家海伦·梵黛勒所说,主要是关于孩童、家庭、爱,以及历史或童话人物。第二部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子》尤其如此,其中如《万圣节》、《上学的孩子们》、《苹果树》等篇目都值得反复咀嚼,而其共同的主题是丧失,如《万圣节》在描写深秋的傍晚场景写道:“这是收获或瘟疫/带来的贫瘠。”这让我们想起了海子的忧伤:“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可以说,从第二部诗集开始,格丽克开始显示出了非比寻常的诗歌才华。


第三部诗集《下降的形象》以《溺死的孩子》开篇,多年来一直震撼着读者的道德敏感:“你看,他们没有判断力。/所以自然而然他们应该溺死。”但仍然有对爱的渴望,甚至包括那些失去灵魂的死者(身体):“想想身体的孤独吧。/当夜晚在收割一空的田野里踱步,/只有它的影子四下里紧紧追随”(《对埋葬的恐惧》),《画像》写一个孩子画身体的轮廓,但画不出细节,于是妈妈出面了:“你画了那颗心/抵抗她刚刚创造的空虚”。第四部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集中展示了格丽克以希腊神话为诗的方面,关注的是生、死、爱、性等,如集中第一首《山梅花》有两行引用最多也最让人侧目:“我痛恨它们。/我痛恨它们正如我痛恨性。”而标题诗《阿基里斯的胜利》写阿基里斯陷于悲痛之中,“而神看到//他已经是个死去的人,死于/会爱的那部分,/会死的那部分”,这里说的其实就是格丽克关于爱与死的表达式:爱<=>死。


早期五部诗集的最后一部是《阿勒山》。诗人在第一首诗《登场歌》中就宣布了自己的使命:“我为一种使命而生:/去见证/那些伟大的秘密。/如今我已经看到/出生和死亡,我知道/对于黑暗的自然界而言/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伴随使命感而来的,是诗的尖锐、疼痛。读一下这几行吧:“我要告诉你些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幻想》)这疼痛由不得你不揪心!很快,这部诗集又回到了家事,但仍然是疼痛!当然也不缺少爱;但这是怎样的爱啊!三个寡妇:母亲和两个女儿,“她们就是这么养大的:你靠战斗来表示尊敬。/宽容就是羞辱对手”(《寡妇》)。按格丽克的说法,从《阿勒山》开始,他从早期的神谕式语言转到了口语。有评论指出:从《阿勒山》开始,格丽克成了一位“必读”的诗人。诚然。诚然。


两年之后,诗人推出第六部诗集《野鸢尾花》(1992),获普利策诗歌奖。实际上,《野鸢尾花》一直是格丽克的最为奇特、传阅最广的诗集。这部诗集可以看作是一组以“圣经·创世纪”为基础,主要是一个园丁和神之间的对话(请求、质疑、答复、指令),关注的是挫折、幻灭、希望、责任。如《晚祷》写道:“我认为我不应该被鼓励/去种植番茄。或者,如果我被鼓励,你就应该/停止暴雨、寒夜……”,显然是在质疑神的错误和不公。但永恒之爱仍然热烈辉煌:“嘘,亲爱的。我并不在乎/我活着还能回到多少个夏天:/这一个夏天我们已经进入永恒。/我感觉到你的双手/将我埋葬,来释放出它的辉煌”(《白色百合花》)。这部诗集的另一个特点是诗的题目:七首《晨祷》,九首《晚祷》。无论如何,这部奇特的诗集为格丽克赢得空前的名声。


又过两年,诗人推出了诗歌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其中“证据”这个词正合乎前面提到的诗人的使命;收入诗人关于诗歌的随笔16篇。1996年诗集《草地》并没有沿着《野鸢尾花》的成功之路,而是集中于如奥德修斯、珀涅罗珀、喀尔刻、赛壬等希腊神话中的孤男怨女,写男人的负心、不想回家,写女人的怨恨、百无聊赖……但经常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如赛壬“原来我是个女招待”,从而将神话世界与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这部诗集,按有些评论的说法,与诗人的婚姻恶化不无关联。因此,诗人设想,“被爱的人不需要/活着。被爱的人/活在脑子里。”(《伊萨卡》)如果将几首放在一起,从不同女人的角度来男主角奥德修斯,真是味道好极了。


1999年,诗人又出诗集《新生》,获得波林根诗歌奖。诗集以一首《新生》开篇,以另一首《新生》结束,中间包括一首《新的生活》,可见其宗旨所在。这部诗集将美与生、死、爱相映衬,是以往所没有的。如开篇《新生》写“一年中的春天;年轻人正在买轮渡的船票。/笑声,因为空气中飘满了苹果花,”于是“我记得从童年起就听到这样的声音。/笑声,没有缘由,只是因为这世界美丽……”然而,春天对格丽克来说,正如对T.S.艾略特而言,“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一样,虽然她确信春天已经回到身边,但她仍然说:“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从而从生引向死,引向生命的必死性。另一首《卡斯提尔》,写春天,爱情,梦想……飘荡着橙子花香,让人沉醉!最初读到时,我奇怪一贯刻薄写诗的格丽克居然也写这样美丽的诗!


2001年,诗集《七个时代》出版。集中《七个时代》、《月光》、《感官的世界》、《岛》等诗作简单是天簌之间,或者说是寂静之诗;而其中关于世界的思考,既富于玄学的思考,又不乏具象的活泼,让人爱不释手。我看到的是,她在这里展示的主要是“静”的艺术,由静而思,间或以动观静,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去年,格丽克第十部诗集《阿弗尔诺》(2006)出版,集中于希腊神话中女神珀尔塞福涅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后之事。这部诗集从多个方面来讲,都更具有探索性,也更为开放。查尔斯·斯密奇认为这部诗集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诗人对伦理的激情,以及关于诗歌所带来的真实。如《漂泊者珀尔塞福涅》第一版里,珀尔塞福涅被从母亲身边抢走,于是她的母亲——就报复大地,而学者们至今还在争论“她在被强奸时是否曾经配合,/或者,她是否被麻醉、强暴,违逆了她的意志。”


总体而言,格丽克在诗歌创作上剑走偏锋,取径独特,富于激情,其诗歌黯淡的外表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语言表达上直接而严肃,少加雕饰,经常用一种神谕的口吻,有时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诗作大多简短易读,近年有些较长的诗作,但语言表达上逐渐向口语转化,有铅华洗尽、水落石出之感,虽然主题上变化不大,但不时流露出关于世界的玄学思考。终观其四十年来的创作,格丽克始终锐锋如初,其艺术手法及取材总是处于变化之中,而总是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诗作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从近年两部诗集来看,格丽克正处于创作力的高峰;而我们期待着她继续有新作让我们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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